冬至拜神

天色未亮,霜华凝结在枯草的边缘,寒气直往骨缝里钻。村中的老祠堂,今夜灯火通明,那光晕在浓稠的黑暗里,显得格外温润而郑重。乡邻们陆续地来,手里提着竹篮,篮中装着新蒸的糕团、新煮的牲醴,还有自家树上摘下的、保存得最好的果品。他们不说话,只互相点点头,脸上是一种共同的、心照不宣的肃穆。空气里弥漫着香烛特有的清冽气息,混着食物朴素的甜香,这气味,仿佛能穿透岁月,将人一下子拉回到极其遥远的往昔。
冬至,在乡下人看来,是年节之始,是一阳来复的转捩点。白昼短到了极处,便从今日起,一寸一寸地往回生长。这由衰返盛的关节,自然需要最虔敬的礼拜,以感谢天地神明与祖先的庇佑,也祈愿那初萌的阳气,能顺利地勃发,带来新一年的风调雨顺,家宅平安。这仪式,与其说是祈求,不如说是一种庄严的宣告,宣告人与天地时序的和谐共舞。
祭品的准备,是家家户户的头等大事。女人们早在几天前便开始忙碌。那糯米要选最圆润饱满的,淘洗得晶莹剔透,上笼蒸得恰到好处,然后趁热倒入石臼,由家中的男丁抡起沉重的木槌,一下一下地捣。那是个力气活,也是个技术活,需要一人抡槌,一人趁隙给米团翻面,动作要默契,不然便有受伤的危险。咚咚的声响,在冬日寂静的院落里回荡,带着一种朴拙的节奏感。直到米粒完全融为一体,变得柔韧光滑,方才取出,揉捏成或圆或长的形状。那刚出炉的糍粑,蘸上些许黄豆粉与白糖,热腾腾地吃下,便是冬日里最踏实、最暖心的滋味。这糍粑,不仅是献给神明的诚意,也是犒劳一家人一年辛苦的见证。
祠堂里的祭拜,是整个仪式的高潮。供桌被擦拭得一尘不染,上面依次摆满了各家的祭品。正中是整只的猪头,嘴里衔着猪尾,象征“有头有尾”;两旁是雄鸡与肥鱼,寓意“吉祥有余”。糕团果品,层层叠叠,堆成一座小小的、丰饶的山。族长是村中最年长且有威望的老人,他站在最前面,点燃一束长长的香,那青烟笔直地上升,在梁间缭绕。他带领全族的人,行三跪九叩的大礼。没有繁复的祝祷词,只有最深沉的静默。在这静默里,每个人都仿佛能听到祖先的脚步声,能感受到那来自血脉源头的凝视。孩童们平日再顽劣,此刻也被这气氛所感染,规规矩矩地跟在大人身后,学着作揖磕头。这古老的仪式,便在这无声的传承中,一代一代地延续下去。
除了祠堂的集体祭拜,家中的祭祀也同样重要。堂屋的八仙桌上,同样摆开了阵势。家中的长者,往往是祖父,会亲手将酒酹在地上,那一道酒痕,仿佛是一条沟通幽冥的细小路径。他会低声念诵着,呼唤着历代祖先的名讳,请他们回来享用祭品,保佑子孙。烛火跳跃着,将祖先牌位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,恍惚间,那些陌生的名字似乎都有了温度与面容。女人们则会在灶间祭拜灶神,用饴糖和糯米团子,希望灶王爷吃了甜的,能“上天言好事,回宫降吉祥”。这家庭的祭祀,少了几分祠堂的宏大,却多了几分骨肉亲情的贴近与温暖。
仪式过后,便是家宴。祭品撤下,重新加热,便成了团圆饭桌上的主角。那被神明和祖先“享用”过的食物,在人们看来,是带着福气的,称之为“神余”。一家人围炉而坐,窗外是凛冽的寒冬,屋内却热气蒸腾。吃着这沾染了“神气”的饭菜,谈论着家常琐事,一年的劳顿仿佛都在这一刻得到了慰藉。这顿饭,吃的不只是味道,更是一份安心,一份对未来的笃定。
如今的冬至,在城市里,大抵只剩下一碗饺子的记忆了。超市里卖的速冻糍粑,总也吃不出石臼里捶打出的那股筋道与米香。祠堂的灯火、族人的肃拜、那直上梁间的青烟,都渐渐成了遥远的图景,封存在记忆的深处,偶尔在某个寒冷的冬夜,悄然浮现。那不仅仅是一场拜神,那是一个民族在特定的时空节点上,对天地、对祖先、对自身生命轨迹的一次深沉的回眸与确认。那灯火,照亮的不仅是祠堂,更是一段渐行渐远的路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