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月十五下元节

农历十月十五,月华如水,夜色清寒。这是一个被许多人遗忘的日子,下元节。在如今喧嚣的节日谱系里,它静默地偏居一隅,如同一位退隐山林的老人,只在流水与月光中,偶尔忆起往昔的烟火。
它的源头,需上溯至古老而深邃的水官信仰。在道教的文化体系里,天地水三官大帝各司其职:天官赐福,地官赦罪,水官,则掌管着解厄之权。这位名为“旸谷洞元三品水官”的神祇,巡视江河湖海,主宰着水界的万千神灵。他的诞辰,便被定在了这一年将尽、冬意初临的十月十五。于是,这一天便天然地承载了人们涤荡灾厄、祈求平安的朴素愿望。古人认为,生命中的困顿与劫难,犹如尘世的污浊,需要水的力量来洗刷。下元节,便是这样一个通过祭祀与仪式,向水官陈情,以期解除困厄、获得心灵慰藉的契机。
在漫长的农耕岁月里,这一日曾是民间极为重视的节期。祭祀的仪式,庄重而虔诚。家家户户会在厅堂中设起香案,摆上鱼肉、水果、糍粑等丰盛的祭品,点燃香烛,叩拜水官大帝。那袅袅升起的青烟,是凡人向上苍传递的祈愿书。而在水边,同样有隆重的祭祀活动。人们将写有心愿的“斋天”法帖与纸制的彩船放入河流,让其随波远去,象征着厄运的流走与困顿的消解。这些仪式,无不体现着先民对自然力量的敬畏,以及对和谐有序生活的深切向往。
除了庄严的祭祀,下元节也充满了温暖的人间烟火气。节日的食品,有着独特的标志。北方人家,这一日必食“豆泥骨朵”。“骨朵”一词,源自古代兵器“骨朵”,意指其形,实则便是我们今日所知的豆沙包。用新收的红小豆制成细沙,蒸出暄软的包子,那甜糯的滋味,是抵御初寒的慰藉。在南方,尤其是客家地区,则有“十月半,糍粑碌碌烧”的俗谚。新收的糯米蒸熟,放入石臼中反复舂打,直至绵软柔韧,再裹上芝麻糖粉,热乎乎地吃下。这共同制作、分享食物的过程,本身就是一种凝聚家族、庆祝丰收的仪式。
这个节日也与民间手工业者有着不解之缘。下元节临近一年之尾,农事已毕,正是盘点收获、放松休憩的时节。工匠们会在这一天祭拜炉神,感谢其护佑一年的劳作,并祈求来年技艺精进,生意兴隆。造纸的作坊会祭祀蔡伦,烧窑的匠人会礼拜窑神,这些行业神的祭祀活动,为下元节增添了浓厚的行业色彩与工匠精神的内涵。它不仅是祈求解厄,也是对于创造与劳作的礼赞。
然而,时代的洪流滚滚向前,许多传统在现代化的进程中逐渐被冲刷、淡化。下元节的仪式与氛围,在今日已难觅踪影。它不像清明、中秋那般,依然牢牢占据着我们的文化日历。它的沉寂,原因是多方面的。其核心的“解厄”信仰,在科学昌明的今天,对多数人而言已失去了原有的说服力;其祭祀仪式相对复杂,难以融入快节奏的现代生活;加之其知名度远不及春节、端午等大节,缺乏强有力的文化符号与商业推动,于是便慢慢退出了公共视野,只在一些乡村地区或特定的文化群体中,尚有零星的遗存。
但这并不意味着下元节的价值已然湮灭。恰恰相反,在当下这个物质丰裕却精神焦虑的时代,它所蕴含的“解厄”精神,或许能为我们提供一种古老而新颖的启示。我们今日所面临的“厄”,或许已非古人所恐惧的水患与灾荒,而是内心的困顿、工作的压力、人际的疏离以及对未来的迷茫。下元节提醒我们,在一年将尽之时,不妨为自己举行一场小小的“解厄”仪式。这仪式无需香烛纸马,它可以是一次彻底的放空,一次与家人的深度团聚,一次走向山野湖边的漫步,或仅仅是在静夜中与自己的内心对谈,梳理一年的得失,放下积压的负累。
当我们在十月的清冷夜晚抬头望月,若能想起这个属于水官、属于解厄、也属于内心安宁的古老节日,便仿佛与千百年前的先人完成了一次隔空的对话。我们或许不再相信有一位具体的神祇在掌管江河,但我们依然需要一种力量,来涤荡生命的尘埃。那流淌不息的水,既是自然的造化,也隐喻着我们内心应有的澄明与韧性。下元节,这个几乎被遗忘的节日,正以其静默的方式,提示着我们生命中日日都需要进行的功课:敬畏自然,抚慰身心,在循环往复的时光中,寻觅一份精神的安定与从容。
